君竹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太岳东楼]懂得

严东楼和高肃卿公然在朝堂上便呛起声来这件事,张居正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素来是看人极准算无遗策的,而今师相和肃卿掌管着户部开支,工部吏部兵部的账都得由他们手里面过一遭,这差事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却是个极其烫手的山芋。现如今国库本就空虚,边境不时的发生动荡,军费支出日渐增大,同时内廷又极尽奢靡,公堂殿宇修缮耗费有时竟达七百万两。如此这般,户部本就左支右绌,入不敷出。更可气的是,还有不少朝廷官员盯着户部的账面,想从简简单单的几笔数字里支出几十万甚至数百万两银子填补私欲……朝中贪墨横行,党派倾轧,严党把持的工部与吏部借着皇上的名头大肆敛财。他们清清楚楚的看出账面上明摆着的问题,却拿严党毫无办法。

此次朝会之前肃卿和师相还有他曾商议要借此向严党发难,肃卿豪情万丈,师相再三沉吟,而他表面附和,实则却不抱半点希望。高肃卿这个人他了解,执着,刚硬,不拘小节,嫉恶如仇。这说起来当然都是优点,可有时,在这危机四伏的官场,优点却也能变成置你于死地的致命的缺陷。

果不其然,严东楼当着陛下的面便气势汹汹的和他争了起来,兵部的战船,河堤的修缮,云贵的木料,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被小阁老角度刁钻连消带打的挡了回来,高肃卿气的脸红脖子粗,却全然无可奈何。

而他在一旁沉默而淡然的看着这场争论,内心居然莫名的涌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理所当然之感——严东楼自是有这样的本身,他早就知道。

然而事情到这一步,他不得不站出来给肃卿打个圆场。他心里清楚,皇上如今并无动严家父子的意思,他今天说这些,也不过只是在皇上心里留一颗怀疑的种子,毕竟这国库的钱终究是皇上的钱,严家敢从皇上的钱里抽成,一旦触及了皇上心里的底线,他们便绝无翻身的可能。这便是一举击垮严党的绝佳时机 。

而这个时机,只能等。

于是他不带任何情绪表面上也没有丝毫指向的陈述了兵部如今的收支情况。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三岁孩童都明白的道理,即便严东楼想挑他的刺,也无从挑起,只是发几句牢骚色厉内荏的指责他一下罢了。

事实上他们俩向来是吵不太起来的,往日表面上冲突无非是两个聪明人坐在一起云淡风轻的打打机锋,话里杀机四伏,话外却淡漠的紧。

有时候严大少爷被他气的狠了也会暴躁的冲他发通脾气,这人性子骄纵而任性,近年来又愈加霸道,很少有人敢当面惹他不快。他却与高肃卿不同,每次要么沉默要么不留痕迹的带开话头,基本不与他当面争辩。大少爷倒也由着他这般行事,对着他张居正从不像对着旁人那样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

他们心里都通透的很,两个人从根本上走的就是两条路,没必要争辩,也从来辨不清楚。十多年相处,他们心照不宣的找到了一种两人关系奇妙的平衡点。

谁能想到呢,严党最嚣张跋扈气焰熏天的小阁老和清流倍受赞扬寄予厚望的后起之秀张太岳,曾经是一对恋人。

也许不只是曾经。

毕竟即便是如今两党的斗争已到了白热化阶段,两人之间的关系依然是扑朔迷离,不清不楚。

都是聪明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妨。


浙江倒底最终还是出事了,改稻为桑,以改兼振,两难自解,高翰文书生意气,可一到浙江就被郑泌昌何茂才他们设了套陷了进去,地方水深,防不胜防,胡宗宪的军费本孤注一掷的指望着江南制造局的沈老板,谁知道沈一石釜底抽薪,留下一堆烂摊子自个儿去见了阎王,而今事情已经闹到了御前,胡宗宪连夜秘密进京,皇上将他三人一并申斥出阁,朝夕间紫禁城局势风云变幻,谁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可谁都没有办法。

“把我拉下了马,还以为二位赏了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呢。原来你们也还是步行啊。”

“我告诉你,徐阶现在都还没坐上呢。就算徐阶坐上了,也不会传给你,江南他还有个学生赵贞吉在等着,你身边他也还有个学生张居正在等着。”

仲夏的骄阳如烈火烹油般让人燥热,树杈上的一声又一声聒噪的蝉鸣惹得人心烦,张居正素来苦夏,加之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变局,内心已然游离到了爆炸的边缘。

“张神童”严世蕃激高拱不成,枪口又转向了他。

“你从小就会读书,应该知道三国时另一个神童孔北海的典故。”

“国库空虚,我们想方设法弥补亏空,你们却釜底抽薪,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我大明朝”

“严东楼!”张居正在他没完没了的指责中耐心彻底告罄,没待他说完便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沉着脸,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仍带有怒色的人,一字一顿的问他

“你待如何?”

严世蕃明显的怔愣在了当场,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有着他很多年未曾见过的久违的光芒。

十余年前,那个在翰林院里朗声喊过他一声严大人的清瘦俊逸的青年,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芒,锋利,无畏,摄人心魂。

可他讨厌想起从前。

当天晚上他又见到了张居正。他们的惯例,白天发生的事向来不耽误他们私相授受,有时甚至能成为床第之间的催情剂——两人心里都憋着火,总得发出来才痛快。

欲望释放到最深处时他意识涣散眉目迷离,手臂无力的搭在人身上,全身酸软疲乏……也许在这个时候他应当什么也不想,任由自己沉沦在放纵的快感中,可莫名的,他心头难以言喻的荒唐感却越来越明晰。

他们做着天下最亲密的事情,想的却是如何置对方于死地。

真真荒唐。


严世蕃下诏狱之后张居正曾去见过他一面,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大少爷现如今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只余一双眼晴在细看之下依稀能找到那个横行霸道的小阁老的影子。

可他仍然是骄傲的,骨子里聪明人的傲气使他即便穷途末路也不肯低头。

他们相对而坐,严世蕃仔细看着这个和他纠缠了小半辈子的男人,突然就笑了。

他笑得肆意

“张太岳,张居正,这一场是我输了,可你也并没有赢,你离赢还早的很呢!我告诉你,自古权臣,无论走的是哪一条路,是好是坏,是忠是奸,结局都只有一个——遭主上怀疑,遭世人唾骂,众叛亲离,家破人亡!”

监牢里此时一片凝结的死寂,唯有他癫狂的笑声回荡在阴冷的墙壁上,显得这逼仄的牢房愈发恐怖。

张居正没有答他的话,他只是慢慢的将特意带来的酒壶里的酒倒出来,递给他

“无论如何,严东楼,我送你最后一程”

严世蕃不笑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张太岳,你且看着,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张居正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看他,他只是慢慢起身,而后毫不犹豫的转头出了牢房。

他走的很快,直到出了诏狱的大门,拐过一条街道才停下来。

秋风萧瑟,落木凋零

他缓缓侧身,半倚着墙,仰头看着刺目而毫无温度的日光,良久,突然勾起了嘴角。

倒底还是严东楼



这一年是嘉靖四十四年,距离他生命中最辉煌的岁月,还有七年。

真正属于张居正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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